第98章 英雄血 六 ——“一家三口”（1 / 2）
他那时双目圆睁，怒火中烧，气喘吁吁:“你他妈到底有没有！”
那时候沙威的愤怒，与此时沙威的愤怒如出一辙。冉阿让感到有些恍然，像是他的生命在八年前的阿拉斯法庭上停顿了，现在才重新运转起来。
“你们要杀了他么？”冉阿让的手停在那里，皱着眉头。要杀掉沙威，杀掉追捕自己的警探，对于一个在逃的囚犯，这真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啊。但是，几乎想也没想，冉阿让说:“不行！”
“哦，先生，我感谢您来到街垒，帮我们做的一切，不过，公民，这个密探的生死，您说了不算。我看不如我们现在就了结了他！”安灼拉走进来，手,枪对准了沙威的脑袋。
“我说了，孩子，那不行。”冉阿让站到沙威和安灼拉之间，挡住那黑洞,洞的枪口。
“您这是在威胁我？先生？”安灼拉眉头紧蹙，但是嘴角流出一个颇堪玩味的微笑。
“只是恳求，孩子。”冉阿让看着安灼拉，抬起头，让那枪口正好抵在他自己的额角。他说话很慢，静切而诚挚，含,着一些寂然而坚硬的歉意。——他从来无法真正地柔软，即使对心爱的柯赛特，他的温柔也不过是石头外面裹着一层棉絮罢了。他若是温柔。只会温柔得笨拙。
“哦，心灵手巧的漂亮先生，舐犊情深的感人舅舅，啧啧，您什么时候还学会替人家包扎伤口了，哦，咱们一丝不苟的护士小姐，过气的市长阁下，我难以掩饰我激动的心情，真想对您说一句‘很荣幸再次见到您’哈哈。不过，妈的！我现在不很舒服，我的手腕酸疼，我渴得实在要命，实在没那个叙旧的心情，你知道，那帮小子把我这把年纪的人绑在这里真是很不地道。”沙威看着冉阿让，像个受了委屈，于心不甘的长舌女人那样冷嘲热讽，喋喋不休，以至于冉阿让傻愣在那里根本插不上话。
这很奇怪，这一点儿也不沙威。他笑着，有点儿悲惨似的，含,着憎恨地自嘲，但是他的眼睛里却又是近乎死寂的漠然，又是欲燃般的愉悦。
瞧吧，上帝的绝妙安排，咱们又重逢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啊。他的手给结结实实地缚在柱子后头，他气恼地使劲儿挣了挣，往柱子上恶狠狠地凿了两下。
见鬼！我居然在24601面前这样狼狈！见鬼！世道颠倒了么？小叛国贼们正义凛然，堂堂的执法者被绑在这里羞愧无地，受他们的，所有人的，关键是，我自己的——谴责和审判！还有这从什么地方又冒出来的混蛋！竟然又让他用那种该死的怜悯的眼神看着我！见鬼！阴魂不散的家伙！你在骄傲什么？你又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了么？哦！得了吧！死囚犯！我八年前就该跳过那堵墙抓住你啦！——见鬼！混蛋！他,妈的！——见鬼！我的心干嘛忽然跳得这么快！见鬼！我,干嘛忽然感到浑身都轻飘飘的！见鬼！为什么这黑洞,洞的该死的酒馆儿忽然变得这么亮堂！
见鬼！混蛋！他,妈的！究竟！我究竟干嘛这样高兴！
对安灼拉，扣动扳机不是一件难事。就在刚刚，他枪毙了一个杀死平民的起义工人。但是，他现在握着手,枪，感到了一种艰巨。这不是因为他对准的是街垒的恩人和革命导师的舅舅——安灼拉的脑子里不存在利益或亲属关系，然而存在磅礴的正义。
他无法对冉阿让下手。
但是，当然，沙威捱不住了，让那个混蛋救我么？他又高尚了，真受不了！他喊起来——怒不可遏——
“哦，得了吧，自以为是的笨蛋，给我滚开！死哪！有什么了不起，你们这群小子，乳臭未干的学生仔！不然就给老子一个痛快的，开枪啊！开枪啊！哦，犹豫什么呢？手哆嗦了么？不敢啦？哈！还是舍不得子弹呢？那么用刀子也可以，让我死太容易了，不过！我告诉你们，蠢货们。你们也都会死的，你们扛不住的，用你们的血去浇灌法兰西的热土么？哈！可笑！法兰西认识你们谁呢？想想吧！你们死了，你们所心心念念的那所谓的人民都不会跑出一个敢给你们收尸的！想想吧，最后给你们收尸的是谁呢！还是我们这帮人，叫你们恨透了的我们这群警，察。行行好吧，给这城市少弄点儿尸体，血，和垃圾，行行好，老天爷，我可不愿意摆,弄死人。你们要不杀了我，要不散了算了。总之别把我绑在这儿受罪！叫我看着你们一个挨一个地死去，算了吧，哦！受罪！真他,妈的受罪！开枪啊！开枪啊！傻瓜！全他妈是傻瓜！”沙威说。他的脸红，拼命喘着气。他粗暴地使劲儿挣着身子，他愤怒。然而上帝作证，他一辈子没觉得自己这样歇斯底里地像个怨妇。他难受死了。
冉阿让看着这个仿佛从天而降，重新落到他生命里的这个“死对头”和“老伙计”。他能精确地理解他的愤怒。就像八年前，在阿拉斯法庭上，当大家认定了他是绑架别人女儿，逼,迫人家替自己顶罪的无耻混蛋的时候，沙威抓,住他的衣领，拼命地摇晃他——“你他妈给我打起精神！”
不论如何，沙威总算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冉阿让站在他跟前，两个男人彼此看了一会儿，像是都在拼命确认对方是否是真实存在的。
“你欠我很多，24601，”沙威终于重新调整好他的气息和眼神。他抬起头，现出一如既往的漠然和鄙弃的神色——“现在，你不觉得你是时候还我点儿什么了么？”
冉阿让没有说话，他很平静。——这该死的混蛋怎么总能该死地这么平静！沙威在心里愤怒地控诉。
冉阿让走到沙威身后，去解他手腕上的绳索。
“这不行！先生！”博须哀拖着他那条伤腿跳进来说:“他是密探！要受人民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