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论“糟老头儿”冉阿让的喜怒哀乐(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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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这不对,作为一个老人(他认为自己很好了)怨恨一个孩子,这不像话。可他确实怨恨。不再是为着柯赛特。是为着艾潘尼。

他想,她痴爱着他,是啊,他年轻,漂亮,发光,她爱他再正常不过了。上帝啊,我在想什么?冉阿让,你这无耻混蛋!你在奢求什么?你是禽兽么!你竟敢对她产生那种感情和愿望么?

他“嗖”的站起来,脸烧得滚烫,双手攥成拳头,指甲抠进皮肉——不,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告诉自己,我生这男孩儿的气只是因为,他让艾潘尼伤心。而我呢,我是艾潘尼的长辈(对,我是长辈,我像父亲那样爱她。)我只是——我来到这里,其实只是——这才是最要紧的,对,不是为了女儿,不是为了狗屁正义,我只是替艾潘尼来的——既然她要保卫他,哪怕豁出命去。我呢,我不准她再受伤害,想想吧,那傻丫头曾为了他割开自己的脖子!太可怕了。我错过了八年,不能再看着她受罪,我的傻女孩儿,我这糟老头子折腾到这儿来掺和这乱七八糟的革命什么的,都是为你,你知道么?你只要好好地等着,老老实实地睡上一觉,醒来,这个年轻人就回到你身边了。

“是的,你确实记得。”沙威笑着,心里却在说,不过看来你确实仍然一无所知。

他没有告诉冉阿让艾潘尼当年在那“滑铁卢中士酒家”里为了救他所做出的牺牲,他不是体谅他,怕他伤心什么的,哦,得了吧,沙威从不会体谅人。他只是不屑罢了,一直以来,什么都没什么了不起。他蔑视所谓“人间真情”,对什么都漠然——何况那姑娘死那么久了。他才不会欠嘴多舌。所以他只是叹了口气,淡然地说:“她是个好姑娘。”

冉阿让抿了抿嘴唇,没说话,他没什么说的。他站起来——因为没办法再好好地和沙威坐在那儿,他不自在——沙威在他身后,低低地咕哝了一句——嗤之以鼻地:“e,.”

冉阿让走到酒馆儿外面,挺直胸膛,长长地舒了口气,呼进一束寒凉,夜色如洗,他愉悦而清醒,只是心里没来由的,阵阵的发慌,不知怎么,他今天越发的不安。他想,他叹了口气,或许是源于自己目睹了并将继续这样悲惨地目睹街垒上这些年轻生命的凋零,或者,是出于对两个老头子能否挽救两个青年的忧虑,再或者,他自己也怕死吧。他有所牵绊。他走到街垒旁,手扶着一条突出来的车辕,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是的,他的心。他的全身都在发抖。

一滴雨水落下来,润湿了他的脸。是的,他笑着——在他五十年的人生中,从未笑得这般酣畅,羞赧和幸福。他对自己承认,是的,他想她。是的,这种又疼痛又甜美的想念,他现在愿意承认。

夜深了,敌人隐蔽在黑暗里休整,没有一点动静。天亮之前,他们不会再进攻。安灼拉和库费拉克分别守在马厂街的首尾放哨,其余的人去休息。街垒渐渐沉寂下去。

冉阿让和沙威在酒馆儿里坐着,面对诗人和巴阿雷的尸体。八年不见,他们应当有许多话说,又仿佛,终于,还是没什么可说。

沙威从怀里取出两根烟,扔了一根给冉阿让,说:“在这停尸房里抽上一口吧,相信我,这说不定是你生命里的最后一根。”

他说:“我做梦也想不到会跟你死在一起。”

他说着,嘴边现出一个含讽的但是柔和的笑,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那年在海滨蒙特伊,市长先生办公室里,他盛怒之下用一副手铐把自己和那个混蛋的马德兰市长先生铐在了一起,可是更加混蛋的那个神甫老头子却把那副手铐称作:“最的结婚戒指”。好嘛,我这辈子就甩不掉24601了么?

他想,她现在在干什么呢?哦,傻姑娘,喝了那么多酒,一定还睡在他那简陋而温暖的小屋儿里,盖着他的被子,洁白的小脸儿红扑扑,脸蛋儿是嘟着的,嘴唇也是,跟谁怄气似的——梦里也呕着气。小心眼儿的孩子,鬼精灵的丫头。她偏要把半张脸都扣在枕头上才睡得安稳,瞧着吧,等她醒了,迷迷糊糊地,抹着眼睛,脸蛋儿上准会落下一片儿红印儿。他想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

艾潘尼,我的女孩儿,我的姑娘,他伸出手掌,让那些清凉的雨水落在自己粗糙温暖的掌心,仰起头,让水珠儿落在嘴唇上。他的眼睛里,这浸血的石路,死地般寂然的街垒,阴郁的天空,湿冷的饮泣一般的天地忽然全被染了一层爱恋般的粉红。在他一向凄楚,冷硬的人生中,在余晖般的生命尽头(他自以为到了尽头)他释然,放纵自己姑且去享用——他感到自己在飘,在旋转,他的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像玫瑰一样,私密的,羞涩的,楚楚动人的绯红;像那纤柔,芬芳,微微颤动的花瓣,密密的,层叠的,卷曲,缱绻,袅娜,千回百转,欲说还休,。

有一个瞬间,他忽然理解了马吕斯。记得那段日子,在卢森堡公园里,他无数次撞见那个“不怀好意的臭小子”用那种沉迷,痴绝的眼神盯着他的珂赛特。他那会儿气极了,觉得那小子热辣的眼神肮脏,轻浮,他瞪他,像看家狗瞪小偷儿。现在想起来,他觉得自己好笑,也觉得放了心,那孩子确实是爱我女儿的。

他走到马吕斯跟前,那孩子伏在街垒上,睡着。脸上,隐隐有泪痕。他看着他,觉得他的睡容仍显出些孩子气。他看上去也不过十□□岁的样子。他下定决心,即使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住枪林弹雨,他也一定要让马吕斯活下去。然而他有些凄凉地想到,自己这样保护他是为了谁呢?是的,为了女儿,像小时候给她带回一件玩具一样,现在要从死神那儿帮她带回她的爱人。除此呢?为了那银烛台的光环以及这惹人疼惜的年轻人本身,除此呢?没有别的了么?

他把外衣脱下来,轻轻盖在马吕斯身上。他在他旁边坐下,看着他,除了欣赏,疼惜,托付,对一个俊美,杰出的男孩子,他生出一种酸涩,愁苦,无法排解的怨恨。

冉阿让接住沙威递过来的烟,想到了几十年前在土伦海边,那个他越狱的晚上。

“现在,欠你两根了。”他说,他把烟好好地放在桌子上。自从遇到卞福汝主教以后,他不再沾染烟酒。

“也不沾染女人,对么?”沙威说,一如既往的嘲讽,然而八年以后的沙威的嘲讽变得柔软,虽然柔软中还是含着些碎砂子似的,磨得人不大舒服,怎么说呢,像在跟你找茬儿的一个欠揍的老友。对24601讨论“女人”,没有让沙威想到他们共同爱过的芳汀,却使他突兀地想到了艾潘尼。沙威认为,那个女孩子八年前就死掉了。刀片割开脖子,两次,流了一地的血,当然死掉了。

“所以,601.我猜你还记得那个叫艾潘尼的小姑娘么吧?”沙威说。

冉阿让讶异地看着沙威。他不知道他干嘛平白无故地提到她,提到他自己最想要提到,又最害怕提到的人。当从旁人口中听到“艾潘尼”这个名字时,他感到一阵又酸楚又甜蜜,幽远而绵软的疼痛,搅在心头,又渐渐洋溢着,变成一股热,充满胸口。他竭力平静,简短,冷淡,然而实际上漏洞百出地说:“像是……有这么个姑娘吧……我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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