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们终将失去的清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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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中午放学回家,看到母亲用仅剩下的斤数面赶起了面条,还把埋了一冬天的一个水萝卜炒了,本是打算都回家时一起吃的。那天正巧大娘在我家聊天,我还纳闷的想,是不是要留大娘在我家吃饭。我问母亲:今天怎么吃这么好?母亲铿锵有力的回答,说:白面有的是,想啥时吃、不就啥时吃么。母亲仍与大娘说笑其他:我说嫂子啊,这白面常吃也就这样,不瞒你说,萝卜馅水饺我都吃的不愿吃了。大娘回答:可不么,我也是这样呢。我在想,我们何时吃够水饺了?我们家完全没有达到这种生活水平,可我相信大娘说的才是实话,但我没有再问。

母亲那天并没有留大娘在我家吃饭。我们是对门,十来步远的距离。大娘走时,母亲还亲切的说道:走了,嫂子,你看今天光忙着吃了,也没给你泡茶,改天过来喝茶。大娘应着就出门了。我知道我们家根本就没有茶,茶在当时是一种富裕的象征、层次的标志,我们家还远远达不到这种级别。吃饭时我也一直看着母亲,想弄明白其中的原委。但母亲目光坚定神态淡定,比平常多了几份庄重之感。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不同。

之后几天,父亲回来,我才听母亲说明了原委。母亲说:前两天大嫂推磨回来,磨了一大袋白面,可她却把粘在袋子上的面粉扫了一下,又把撒在地上的收拾了一下,有一小把,送来给我,说,小苦他娘,你们做顿面条吃吧,你看看孩子年头到年尾的也吃不上一次白面。母亲说;就一小把面,还有土渣,明显是从地上扫起来的,根本不够孩子一人吃,还说我们做顿面条吃吧。让我拒绝了,她这是看不起人。

母亲说:三年自然灾害之后,每到秋天老是担心着别再这样,虽然丰收却没有收成,来年春后一样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光景。所以入秋开始,没有了树叶或树皮的补充,仅靠不多的地瓜,也是尽量省着吃,每顿只吃个半饱,如果不饿到难受就不吃,或吃点青秧代替,好省下可以存住的粮食开春后吃。讲这些时,母亲神情肃穆语气庄重。母亲还说:那时他们俩小,怕饿着影响身高,只是说过让她们少吃点,没有硬性劝阻。要不怎么办?总不能饿着孩子啊,总不能守着地瓜,饿得她们哭吧?虎毒还不食子呢。

母亲说:其实吃不饱的就是我自己,有一天傍黑天,我就感觉心里发慌全身没劲,想喊喊不出,想走迈不动步,本想着靠在门口呆会儿呢,可怎么也站不住了,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还好你三奶奶路过听到孩子的哭声赶了过来,叫我时我也没有反映,赶紧着拿来半块地瓜让我吃了,我才缓过劲来。唉,那年头差点饿死,都不知道是饿的,你说傻吧?母亲说这话时,语气低沉,神情暗淡,眼角泛着泪花。

母亲说:所以每天下地干活我都是很积极主动的去,干活也不惜力气,就是为了能在收工时,心安理得的分到几斤粮食拿回来。等你出生时,这种局面已经好转,至少不会再把粮食白白的浪费在地里,虽然收成是少,总归是有了收成呢,心里有托底的,可是安慰了不少?然后就把地瓜精心的存放在井窨子里,有时存不好还容易腐烂,平时也是紧着烂的先拿上来处理处理吃,能存放的待来年开春时最后吃,那时就想,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每次提及清贫的话题,我都能感到母亲的悲哀与无奈,也体会到母亲的担心与忧虑。等我记事以后,常看到母亲站在那颗榆树前面仔细的打量,然后对我说:你看看,就是这颗树呢,那几年刚冒出的新叶全吃了,尖上嫩的树枝也钩下来吃了,后来就扒着树皮吃,还不能扒光,再死了呢,真的枯死,不就没有了一点依靠不是。母亲还认真的看看树皮愈合的情况。之后的几年里,母亲就时常给这颗榆树浇些清水,然后站立一会儿,上上下下仔细的打量一番后才肯回屋。再之后,这棵榆树在我们家翻盖西房里,就成了主栋梁。

榆树的叶子我没有吃过,但吃过不少的地瓜叶,很不好吃,苦涩的难以下口。吃地瓜叶子,也是为了省些地瓜以便在大雪封地后,实在没得可吃的了再吃。地瓜收回来,便放在院内窨子里存者。母亲就趁机收些还嫩的地瓜秧或叶子煮熟后吃,这些食物吃着就想吐,还不顶时候,饿的快。母亲便从外婆家拿回些黄豆饼,熟在一起吃。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地瓜秧伴黄豆饼一直就是我们的主食,可是吃了不少时日,以至于让我认为这就是生活的主要食物。那些年我也就四五岁。母亲说;那时的春后,也吃榆叶,更不好吃呢,还吃死过人,没敢让你吃,所以你才不记得了。

如果让我一定给后辈们讲述过去的事,我会讲的就是那些年吃不上饭、挨着饿,等待着他们的奶奶下地回来,才能吃上一顿饱饭的事情。所谓的饱饭,也仅是几块地瓜、或煮熟或生吃而已。这事情与我而言,是我度过的清贫岁月,是我生活的凄惨经历,更是我挥之不去的悲哀苦痛。

要讲这些,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再三思量,目的是让他们对比现在的好时光,感知到当今岁月的美好。是啊,那些清贫的日子,是我儿童时代最苦涩的回忆,是我内心深处不曾磨灭的阴影,是安置在我灵魂角落的一块尖石,更是印刻在我人生行囊里的一记图腾,不曾忘记又不愿提起,渐行渐远却挥之不去。

是啊,人生就是这样,一些无奈的过往,一些悲惨的曾经,会留在岁月尘封的角落,即使偶尔想起也会悲伤落泪。其实,时常回忆起苦难的日子,也让我感受到了美好的不易,并懂得了有过坎坷才知晓平坦,有过苦楚才懂得甘甜。是啊,只有品尝过清贫的滋味,才知道什么是艰难中的自持淡定。

所谓的自持淡定,也不过是在挨饿、难受时,强行忍耐、不声不吭的站在门口,等待下地干活的母亲能快点回来,好煮熟分得的地瓜美美的吃一顿。那种木然呆滞的静默等候,就是一种自持。哭、喊、闹均无济于事,这种防止更加疲惫的望眼欲穿,就是一种淡定。别无他法。那时那些在静默中饿死的人,就是在这种自持与淡定中草草的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农村实施集体化公有制的时期,上生产队干活除了记工分以外,收工时,队长一般会分些玉米、地瓜、胡萝卜等食物直接拿回家,煮熟便是午饭或晚饭。所以,母亲为了这可数的几斤食物,从不放弃下地干活的机会。我、哥哥与姐姐便站在门口,自持一份无奈又无助的悲情,淡定的望着匆匆而过的人群,等待着母亲的身影出现。

等我七八岁的时候,吃地瓜或地瓜干便成了主食,可算是一年到头有了食物可以吃呢。这个年龄的我可以跟着母亲到生产队下地,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挣点工分了。如拾地瓜、称量时挂钩摘钩等。以便早些按重量分配好,早些切地瓜。切地瓜就是把地瓜切成片晾晒成地瓜干,这是件辛苦的事,年年如此,一般要干到半夜才能完工回家。地瓜干存放的时间长。把地瓜干磨成面,可以摊成煎饼或蒸成窝头吃。而上乘的地瓜干,母亲会留着交公粮用。每每等生产队把地瓜称量完成后,已是傍晚时分,待切完摆好会到半夜。所以,切地瓜是件辛苦又劳累的活计,是清贫时期绕不开的话题,也是穷苦日月最直接的证明。

如果几个月或半年没吃点油星,想改善火食了,母亲就说:去吧,去你二大娘家掐点薄荷来。我就去,说道:二大娘,俺娘说让我掐点薄荷叶。二大娘说:行,拣大点的掐,小的再长长后吃。薄荷是二大娘在她家的墙角边种的,生长旺盛。那时二大娘家的生活水平比我们家好,她家的薄荷叶基本上都让我给掐了。

拿回家后,母亲清洗干净,放入和好的面糊内,搅拌均匀,在烧热的锅内放点油,把面糊放置锅内一煎,待两面泛黄时取出,然后一家人分着吃。吃在嘴里香酥爽口,味道都难于形容。很香,能直接香到你的灵魂深处,会让你的血脉喷张后又收回并紧紧捆住你的魂魄,让你欲罢不能,急切的还想再吃,并一次吃个够才算过瘾。

当然,我每次掐的并不多,只是借个清爽的味道而已。油煎薄荷叶是我至今享受到的最佳美食。那香啊,彼有余音绕梁回味无穷之感。它触及了我的灵魂末梢,牵动了我的味蕾根基,成为成功引发我神经颤动的法码,并一直隐藏在我潜意识的最深处。以至于在我有了条件以后,也在家中种植了一片薄荷,并精心浇灌细致护理,待生长茂盛专门采取叶子食用。虽然之后我也吃过许多的山珍海味,但其意味悠长之感都不如薄荷叶给我留下了的记忆深刻,因为这确实是我最初吃到的美味佳肴。

那个时期,姐姐与哥哥也在上学,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粗粮如地瓜、玉米、高梁之类可以多分配些。而细粮如小麦、黄豆、花生等以工分来分配,我们家分到的就很少。曾有一年,全家四口人只分得一百斤小麦。小半麻袋,被母亲视为珍品,平常从不舍得吃,一定要等到都回家或过年、过节时,才到队里磨上几斤白面,喝顿面条或包次水萝卜水饺。这时,我们家才是过上了天堂般神仙过的日子,我会回味好几天,并计算起下一次再能吃到的日子呢。

在我的印象里,我们就是这样饿着肚子,站在门口,一直站啊、站啊,等啊、等啊,神情呆滞面无表情,不言不语波澜不惊,似乎整天就这样站着,只有看到母亲从远处走来,我才喜形于色跑着迎了上去,然后牵着母亲的衣襟,一步三颠的跟着回家。母亲手中拿着食物或工具,已顾不及牵我的手。母亲若是分到一块红心脆生的地瓜,我们会直接吃掉,以缓解挨饿难受的凄凉状态。

挨饿是种难于忍受的悲哀,想哭而无力、想走迈不动步,浑身乏力心慌颤抖。所以,有饭吃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有食物湖口便是天地间最幸福的事了,那种满溢的快乐可以让我展翅飞翔。但母亲却说,等我记事时,日子已经好过了许多。而我姐与我哥的童年时期,正赶上三年的自然灾害。一到春后,青黄不接,没有米粮,家里揭不开锅,就只有挨饿的份了。母亲说:她俩就一直哼哼唧唧的哭,有力无力的闹,看着甚是心痛。母亲就在院里的榆树上钩些嫩叶,用水一煮,让她们充饥。后来叶子吃光,就吃树皮。或者在枣树的果子还青涩时就摘着吃,来缓解饥饿哀伤。这样算是挨过了三个春季,好歹没有饿死。母亲说:那年头吃榆树皮的人脸都虚涨,没个正色,还死了不少人,不知是毒死的还是饿死的。

吃榆树的嫩叶,我没有印象。若提及枣树,我吃过不少的青果,枣树便是我的功臣了,他陪伴我走过了许多的尘世光阴。待春暖花开,整个院内便是黄花遍布。到了秋天,果实成熟,站在西房顶上便能采摘枣儿。于是,有了枣儿的这段时光,便成为我欢乐愉快的好日子。

如此说来,待我无奈的自持淡然之时,日月确实好过了许多,至少可以有食物带回家来,虽然不多,能维持度日,也没有再次吃过树叶或树皮。而我姐与我哥则属命大,在骨瘦嶙峋中艰难度日,有了榆树与枣树的供养,才渐渐有了生存的希望。当然,那时她们还小,饭量有限,有口吃的便可维持生存。母亲还说:那时候常去屯头我外婆家讨口饭吃,我舅也是时常送来些地瓜或其他食物,让母子三人维持活着。这段时间,我父亲在外地上学,一点忙也帮不上。

所以这两棵树木,在以后的一段时间内就受到了母亲特别的爱护。母亲时常浇些清水,冬季还用栅子围上。有时母亲会站在树前静静的发呆,并仔细的观察树皮愈合的情况。这一切全因了清贫的缘故。我曾问过母亲:那几年地里没收粮食么?母亲心情沉重的说:那时候实行大跃进,丰产也不丰收,全把粮食糟蹋在地里,成片成片的地瓜,成堆成堆的玉米,几个人把秧苗铲平,把玉米稞推倒,然后高喊一声,已经收获完成,便没人再去管地瓜、玉米如何了,反正一个也不许收回家,包括其他的农作物,也不知为啥这样?后来听说是大跃进放卫星呢,都争着抢着与火箭比速度,与日月比高低,也就没人管家家户户没有一粒粮食了,待来年春天就只有挨饿的份,没有饿死算是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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